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啾啾的鳥鳴聲入耳,將我從睡眠中喚醒,我睜開眼,發現自己似乎並不在宿舍的床上。我的睡意頓時全消了,隨即起身顧盼四周,只見一片白霧繚繞,草地受到霧氣影響,仍被晶瑩的露水覆蓋,遠處有幾座聳立的山峰。我似乎來到一處陌生的地方。
「啊!是夢吧?」我喃喃自語,捏了一下大腿,果然沒有感覺。「但夢也不是想要離開就能夠離開的啊……」
我隨意的走了幾步,觀察著四周的景物,放眼所及只有白色的霧。正當我打算就這麼長坐,等待夢醒時,遠方傳來了一陣似有若無的聲音。我屏氣凝神,仔細的傾聽……

「夸父與日逐走,入日。渴欲得飲,飲于河、渭。河、渭不足,北飲大澤。……」

撥開高度及腰的雜草,我朝著聲音的方向走去,步行了大約十五分鐘左右,誦讀的聲音仍然是斷斷續續傳來。
忽的,朗誦聲中斷了,我慌亂的停下腳步。白霧在這時逐漸散去,大概是因為陽光的緣故,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棟簡陋(甚至可以說有些破舊)的屋子。
門嘎吱一聲的打開,一個人走了出來,他似乎沒有發現我的存在,手上拿著一個酒壺,滿面春風、腳步輕快的朝屋簷下擺放的酒甕走去。
「莫非他是……?」我看著這棟破爛的屋子,幾罈酒甕和院落中半凋的菊花揣測著。
我向前移動了一步,卻不偏不已踩到地上的枯樹枝。他似乎發現了,朝著我的方向投來一個好奇的眼光。
「糟糕!語言能通嗎?我要說什麼?總不能跟他說我正在讀你的詩吧?」我緊張的咬緊下唇,但在他的注視下也不得不開口。「那個,你好……」
他對著我微微一笑,便又將目光轉回酒罈上,小心翼翼的將酒盛裝入酒壺。
「你要進來嗎?」他將酒甕口重新封緊,手上拿著一壺酒,以眼神示意我跟他一同入屋。
屋內的空間不大,擺設也很簡單:一張木桌、幾張木椅和收著一些雜物的櫃子。「寫作應該是在另一個房間吧?」我想,為了無法見識到他作品的真跡而感到有些可惜。
「請坐。」陶淵明指著桌前的一張椅子,並將一杯酒推到我面前。

「啊那個……」我欲言又止。
「雖然不是什麼好酒。」他從容的笑道,我只好把「我不喝酒」這句話吞下肚,拿起酒杯淺酌一口。
「我沒見過你,你是從哪邊來的呢?」他也為自己倒了一杯酒,稍稍嗅聞酒香後,豪爽的一飲而盡。
「啊,那個,是很遠的地方……」我支吾其詞,不知該如何介紹自己。
「是嗎?」陶淵明笑道,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酒。
「大概是……」我斟酌著字眼。「像您跟黃虞時代那麼遙遠。」
在他疑惑的注視下,我又急忙解釋:「其實也不是真的那麼遠……畢竟您的精神還是留到了我們的時代啊!」
「你們的時代?」在我將注意力放在解釋上的時候,他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,酒杯隨即見底。
我想我還是坦白比較好,於是正視著他說道:「嗯,是未來。」
「果然還是有點抽象……」我低頭,小聲囁嚅。
「嗯?」
「沒什麼。」我急忙搖手。「總之,在我們那個時代,很多人都閱讀您的詩作呢。」
聽到這句話的陶淵明似乎有點被嚇到,他喝了一口酒,立即又恢復原本從容的神態。他接著問道:「那你呢?」
「我當然也讀您的詩!」我開始細數在課堂上閱讀過的作品。「歸園田居、歸去來兮辭、桃花源記……」
陶淵明疑惑的放下酒杯,「前面兩首詩的確是我的作品,但是最後一首……」
「啊!糟糕!說漏嘴了,這時候他還沒寫桃花源記啊!」我在內心吶喊。「我不要成為改變過去的罪人啊!」
「所以呢?」幸好他沒有再追問,倒是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。「你對我的詩作有什麼看法嗎?」
「與其說對您的詩作,不如說對您的選擇感到敬佩。」我以頷首對他幫我斟酒致謝,再緩緩說道。「您似乎一直都很了解自己想要的東西,即使那異於世俗的價值,但是卻不會阻撓您對於自我的追求。」
「但是,我似乎並沒有您那種固窮的勇氣,而且我也並不了解自己……」
「我並不曉得自己的生命價值在哪裡。」

陶淵明沒有回應,他只是不斷的倒酒、仰頭,再將酒一飲而盡。在一片沉寂中,秋天的陽光穿過窗縫,照射在他的身上。他放下酒杯,面帶微笑的望著我:「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,還不懂得思考這些問題呢。」
我緊張的低下頭,拿起酒杯,卻發現酒早已被我喝盡。
陶淵明望著窗外,聲音有些飄渺。「人一旦面對到不得不做出選擇的情況,才會真正懂得哪些東西是自己想望的。」
「世俗所追求的價值,常常會侷限了人的視野。我們會以為那些其他人所重視的,也是自己所要成就的生命。但其實不是這樣的,你不能說那些人是錯的,因為不同的性格、思考會導致不同的價值觀,而不同的價值觀又會帶領人走上不同的道路。」
「但是我始終也弄不清楚自己的價值觀……」我囁嚅道。
「因為你還太年輕了,孩子。」陶淵明為我斟了一杯酒,我一飲而盡,酒味的甘醇緩緩在我嘴裡擴散開來。
「我也是一直到不惑之年才做出選擇。」
「但是您從來就能夠很坦然的面對過去的自己。」我搖著頭,「我卻很多時候沒有辦法接受當初做出那個選擇的我。我沒有辦法像您那樣坦然。」
「我也是在不斷的失去和重新獲得中,才能夠逐漸認清自己。如果不存在過去的矛盾,現在的我也不可能存在。既然如此,為何不能坦然的接受過去呢?」
「正是因為過去的我才成就了現在的我。」
「是嗎?」我感覺到胸口一陣悸動。「但是活著是那麼樣的……」我欲言又止。
「那麼樣的?」
我深吸了一口氣,緩緩說道:「您不覺得活著其實比死亡還可怕嗎?因為生命有可能會走向更壞更壞……」
「這世界有山水、有酒(說著他又將拿起酒杯,一飲而盡)、有書,你不覺得這些就是我們之所以活著的憑依嗎?」
「但是我又不喝酒。」我在心裡想著,露出一抹苦笑。
陶淵明若有所思。「不過我是不清楚你活在一個怎樣的世界……」
「其實跟您的時代很像。」我嘆了一口氣。
「這樣嗎?」陶淵明為他自己和我各倒了一杯酒,「那不如就讓我們為今日的相逢乾杯吧!也為了我們的時代。」
「喔,是……」我無奈的捧起酒杯,在這杯酒下肚後,似乎有了些微的醉意。

「你看這間屋子……」陶淵明環顧屋內的四周,自嘲道:「很破舊吧!」
「嗯……」
「但你看看外面。」陶淵明走向窗邊,舉起酒杯對著遠方的群山致意,再仰頭飲下。「我又是何其富有呢?」
他走回桌前,我以「似乎有些醉了」的說法制止他為我斟酒,他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。
「即使在其他人的眼中,這棟房屋再破爛,也是我所建造出的理想的居所。」陶淵明燦然一笑,秋日的暖陽照射在我身上。我感覺到一股溫暖從胸口發散到指尖。
「你為何不也試著,為自己建一個理想的棲身之地呢?」
「但是我那個世界……」我在心裡想著,並沒有說出口,我想那是我必須自己去面對的課題。

忽然我感覺到眼前的空間晃動了一下,而這似乎和酒醉無關。我知道我快要醒了。「我好像,得走了……」
「離開之前,再喝一杯吧?雖然不是什麼好酒就是了。」
我微笑的望著他為我倒酒。我們雙雙仰頭,將杯中之物一飲而盡。
「不,這是我喝過最好喝的酒。」我說的是實話,畢竟我也不太喝酒。
我起身走向門口,他也起身為我送行,我們一前一後走到院中。我無意間瞥及菊花旁叢生的雜草,不禁咧嘴而笑。
「怎麼了嗎?」陶淵明問道,我搖搖頭,在要踏出庭院的那一刻,我忽然有種即將夢醒的預感。
於是我停下腳步。
「……您孤單嗎?」我怯怯的問道。
陶淵明微笑,但不語。我只好轉過身,推開院子那扇並不牢靠的木門。

「回去那個世界之後,你還讀我的詩嗎?」他問。
我的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揚,風拂過我的臉,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淡淡的清香。「那您還寫詩嗎?」
陶淵明也笑了出來,他似乎一直都是這樣,溫柔而含蓄的笑著。
「這該是一個心胸多麼寬大的人啊……」我想,轉身向他揮手。「那麼,後會有期了。」
「歡迎你再來。」他拱手朝我致意。

於是,我醒了。
一睜開眼發現我似乎仍是不在宿舍的床上,而是在……課堂上!!
我嚇得擦乾嘴角的口水,輕柔的古琴聲襯托著老師舒緩的吟誦,風啪啪的翻動著書頁。
我喝了一口水,嘴裡似乎有股甘醇。「是酒吧。」我肯定的想著。
風又忽的靜止了,秋日的陽光取而代之,映射在書上。我看著「種豆南山下,草盛豆苗稀」一句,嘴角微微的彎出一個弧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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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yeur26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